自从下了桃花峰,鲁山海只觉得脚步越来越轻,心情越来越畅快。
原来放下多年来的执念之后,仿佛胸中的不平之气一扫而空,本来那份执着的自认为是忠贞不渝的爱恋,多年来不仅窒碍了鲁山海的心湖气机流转,好像是人为地给大水奔流的湖泊圈上了堤坝,如今则复见涟漪与潮澜。
前辈词家,鲁山海往往喜读豪迈一派,觉得那些桃秾李艳的花间词作,精致固然精致,却格局太小,歌声太细,比不得苏辛的龙腾虎掷,气壮山河。但鲁山海没来由想起一句“不如怜取眼前人”,熟读诗书的他自然也知道,早在这首词之前,一本传奇小说中,男女主人公因命运捉弄,阔别已久之后的重逢,写下了那句“还将旧时意,怜取眼前人”,只不过此时鲁山海的处境与那个故事并不相同,鲁山海是从未得美人青眼的可怜之人,而自己身后则有着数十年盼自己回头一望的可怜女子。
而自从这次桃花峰一行,鲁山海就解开了多年的心结。他明白了,有些时候有些事情,并不像修行一样,有着固定的方法,需要沿着一条路一步一步走过去,最终就一定能抵达。但有时又像修行的重要关隘一样,成与不成,放与不放,只在一念之间。
呼吸着雨后天晴的清新水气,鲁山海有一种自己的修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错觉。当然是错觉了,要知道自己在很多年前,就已经站在“平天下境”的巅峰了, 虽然比不上那个天赋惊人可以称得上三百年来魁首的程仁,在人世间也算一等一的天才了。气府图景三十年来便如一潭死水,不是因为水浅波平,而是池水早已溢满。
但在此时,鲁山海确实感受到了更进一步的契机,在终于对执着了三十年的一段单恋断念诀别之后。
世间所谓“儒八道九”乃是说儒家八境“平天下境”为止境,而道家的九境之顶的“逍遥上境”亦是止境,再往上已经没有前人留下的经验为参考了。当然可以想象,现在所谓的儒八境道九境,绝非世人所能达到的极限,比如当初亲创“无邪剑阵”的那位孔门高足,实力就一定已经超出“平天下境”,而道门中也不乏超出逍遥境界的高真。
但即使是那位让鲁山海很不服气的程仁,也依旧没有选择破境,鲁山海猜测,很可能与被部分儒家派系斥为虚无缥缈的天道有关。历史上最为人才荟萃的时期,几乎都是一个千年的后五百年,就像庄稼的收成一样,有歉收之年,也有丰年,不同之处在于,这里是以“千年”为单位的,因为无论儒家还是道家典籍,都有明确的一句,“千年而有圣人出。”
丰年多产,往往天才辈出,修行之人破境就更容易一些,所秉受的天道气运也就更为丰盈一些。就好比,南方水和阳光较北方为充裕,庄稼就有可能一年两熟,甚至一年三熟,这就是丰年和歉收之年的区别。推之人事,亦是如此。
三人不知不觉行至一个相对僻静少人的树林中心,梅夏发觉鲁山海有些奇怪,心湖间像煮沸的开水,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,一路上也不见鲁山海和明月斗嘴,沉默地让梅夏都有些不适应。三人在一棵杨树和一棵柳树并立形成的一片绿荫中歇脚,鲁山海就靠着那棵杨树发呆,明月也终于发现了异常,以眼神询问梅夏,梅夏以微笑作答,示意师父并无大碍。但他自己也并不知道师父这是即将破境的先兆,只知道鲁山海处于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之中。
鲁山海眯着眼靠在树根上,返身内视,他感到气府气机鼓荡,气府之上倒悬的心湖中的那一潭水,仿佛被风吹起了轻轻的涟漪。他似乎已经能够模模糊糊地感受到有一道门槛就在自己的身前,尽管很难跨过,但起码已经能够感受到了。界限的存在几乎永远预设着界限之外的可能性,换句话说,规矩从来都是要被打破的。
鲁山海一脸得意,轻轻地吹着口哨,吹着一首山野牧童般的悠扬小曲儿,躺在杨树绿荫之下,面前横着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河。听说此河名为得意河,正好合了鲁山海当下的心境。于是,他闭上眼睛,缓缓“入神”。
鲁山海思绪逐渐飘远,想起儿时的青灯黄卷,秉烛夜读,想起少年时的叛逆张扬,想起初见卜如春时的惊艳,想起对方印在自己脑海中的细柳扶风的温柔形象,又想起一个从小就喜欢跟着自己的周家的假小子,想起十八岁那年自己决定离家远走,那该换了往日服饰,恢复成女儿身后的周家姑娘鼓起勇气红着脸跟自己表白……
最后鲁山海想起前几天路过历城一处山间游览胜地,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,
放下行李后,明月转头就往山下走,说是要去买几串糖葫芦,刚才路过没舍得买,现在后悔得紧。鲁山海也是无奈,对着梅夏这个闷葫芦,还不如被明月教训来的心情愉悦呢。闲坐觉着无趣,便向四周张望了一番,鲁山海就对梅夏说,“看得见斜对面五里外的那对小情侣了么?我教你一门功夫,可以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,怎么样,想不想学。”梅夏心里腹诽,自己这师父真的老不正经啊,要是明月在这儿,少不了一顿奚落,但还是开口反问,“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情侣?”看来梅夏是能够看到的,修道之人修到深处,耳目远较一般人更为聪敏,鲁山海能看到五里外的那一男一女,自然不在话下,但说能够听清他们说的悄悄话,这倒着实让梅夏吃惊。
难得见这个话题有继续下去的指望,鲁山海当然不会放弃了,于是用食指和中指指了指自己的双眼,“看眼神啊,你看那小姑娘眼睛像泉水一样,水汪汪的,一直盯着那个年轻男子,虽然那个男子在我看来只是个二十多岁还没有到修身境的废物,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嘛,来来来,我给你说说他们在说什么。”
“男的吟了一首诗,‘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,那女的害羞脸红了,就说‘青青子衿悠悠我心,但为君故沉吟至今。’那男的又故意移开视线目视远方说了,‘采采卷耳,不盈顷筐,嗟我怀人,置彼周行’”。故事都编到这份上了,梅夏如何听不出来,这是鲁山海在自己胡扯,根本没有听到那一对男女到底在说什么。梅夏难得地赏了个白眼,鲁山海自然知道是露馅了。
过一会又重新振作起来,说,“他们是情侣这点可没骗你,女孩子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,眼神绝对不一样的。想当年,唉,愁啊,不提这破事了。”
梅夏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,“喜欢的眼神是怎样的?”
目光殷切得让鲁山海都觉得不适应,但难得有人愿意陪他聊聊这男人之间的话题,他倒是不介意多说几句。目光望向西北方向,右手作抓取手势,好像刚摘了一束花一样,实际上什么也没有,然后放在鼻子旁嗅了嗅,“那当然是闪闪发光啊,尤其是在月光皎洁的夜晚,眼睛里倒映着明月,你一眼就能看出那个姑娘是不是喜欢你了。”
正说着,明月已经回来了,听到鲁山海在说些不三不四的话,出声斥责,“别净教给梅夏一些不正经的东西”。
……
从三月末离开神梦山,到现在已经是五月初,中午的日光早已炎炎似火,树荫下梅夏的小脑袋一磕一磕地打着盹。
明月一个人无聊,就看向面前的小河发呆,却看见面前河水里落下几丝雨线,河面顿时激起几个波纹,荡着一个个圆圈向岸边扩散,一会儿,雨竟似乎渐渐密集了起来,明月赶紧起身想叫醒师父,然后找个避雨的地方,却惊奇地发现雨似乎落不到自己头上,师父和梅夏身边的地也是干的。
鲁山海起身,朝向百里外的桃花峰方向,大喊道,“我已破境,胸有不平。沛然如水,玉宇澄清。”